第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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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勇敢,可能窮盡一生也隻此一次。


 


他們緊緊相擁,誰也沒發現,一個記者舉起相機留下了這一幕。


 


9


 


程意之這次是走了狗屎運,火車爆炸時他正好站在車尾露臺上,當即跳下火車一路滾下山坡,暈了好幾個小時,醒來後便在留在那幫忙。


 


倭軍轟炸火車的事上了新聞頭版,原本還算寧靜的錫城也一下子炸鍋了。


 


可炸鍋的是普通百姓,錫城的富戶們似乎並不擔憂,程家照例在籌辦新年晚宴。用程嶸的話說就是,他跟倭人有交情,這火燒不過來。


 


程意之聽了這話,氣得踢開凳子轉身離家。蘇荷心中掛念他,卻也隻能幹坐著看他離開。


 


晚宴照舊,錫城名門富戶們都赴了程家的宴。蘇荷衣著靚麗,如同雕像般對每一個來賓笑著,可那笑卻虛浮至極。她的目光頻頻投向門口,她在望程意之,既念他快些回來,又盼他晚些回來。


 


程意之厭惡倭人她是知道的,可程嶸總想搭著倭人做生意,他們父子兩也為此吵嚷過好幾回。


 


暫時不回來也好。


 


蘇荷將目光轉向落在上座的程嶸和犬養石殼浪。這犬養石殼浪是個倭國商人,這次來他們好像又是要談什麼交易。


 


蘇荷想得入神,直到跟犬養石殼浪目光相撞,她才驚覺不妥,慌忙收回視線。


 


今日,蘇荷穿了身青瓷色旗袍,肩膀搭著狐毛披肩,整個人如出水芙蓉般清麗,看得那犬養石殼浪眸光大亮,轉頭在程嶸跟前說了什麼。


 


程嶸大手一招,無視蘇荷乞求的眼神,將蘇荷推向犬養石殼浪,要她陪犬養石殼浪跳舞。


 


蘇荷本不會跳舞,但先前跟陪程嶸出去時便跟著學會了。她僵硬不安地邁著步子,好幾次還踩到了犬養石殼浪的皮鞋,可犬養石殼浪兵不生氣,反而低頭用蹩腳的中文說:“你大大滴漂亮。”


 


言罷,他的手慢慢下滑,最終落到蘇荷的臀上。


 


窘迫又無助,蘇荷慌忙將目光投向二姨太,二姨太皺了皺眉,伏在程嶸身邊說了什麼,可程嶸望過來的眼神卻沒有半分阻礙的意思。


 


犬養石殼浪更大膽了,甚至開始捏她的臀。


 


蘇荷的眼眶紅了,她後退一步,想拉開兩人的距離,誰知犬養石殼浪竟然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貼到身前,一團灼熱在蘇荷腿間輕輕摩擦。


 


一股極大惡心湧入蘇荷的胃裡,她想要推開犬養石殼浪,可她不敢。


 


然而就此時,一道人影迅速地從面前閃過,將她跟犬養石殼浪分開。蘇荷聞到一股寒風的冷冽,可心卻在一瞬間溫暖無比。


 


程意之護住蘇荷,斜眸瞥向被他險些推倒的犬養石殼浪。


 


宴會廳忽然安靜下來,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看著處在舞池中央的三人。


 


“混賬東西,還不向犬養先生道歉。”程嶸厲聲呵道。


 


程意之挑眉一笑,拉長聲音說:“這位狗娘養的先生,對不起。”


 


人群中有人發出“噗嗤”的笑聲。


 


犬養石殼浪氣黑了臉,面色陰狠地說道:“程先生,我們的生意,看來是不用談了。”


 


“犬養先生!”程嶸忙上前安撫,“小孩子不懂事,衝撞之處還請先生見諒。”


 


言罷,程嶸看向蘇荷,呵斥道:“賤婦,快向犬養先生賠罪!”


 


蘇荷聽程意之說過不少倭人在錫城的劣跡,知道這群人貪婪卑劣,睚眦必報,不想程意之會受到牽連,蘇荷當即就要躬身賠罪。


 


誰知,程意之竟然攔住了蘇荷,說:“啊,原是犬養先生,抱歉,記岔了。”


 


犬養石殼浪掃了眼程意之跟蘇荷,陰惻惻地一笑,甩手離開。


 


程嶸狠狠剜了蘇荷跟程意之一眼,忙追出去相送。主家都走了,宴會廳裡的眾人面面相覷,一時間不知是走是留。


 


程意之卻心情大好,揮手道:“來,大家,接著奏樂,接著舞。”


 


說是這樣說,但都是講臉面的人,誰還好意思留在這兒,不到片刻,原本熱鬧的宴會廳就隻剩下程意之跟蘇荷了。


 


蘇荷終於卸下強裝,擔心地問:“少爺,他會不會報復你?”


 


犬養離開時的眼神,讓蘇荷十分不安。


 


程意之卻不在意,笑道:“他能報復我什麼?他還指著老頭子幫他掙錢。”


 


倒也是,蘇荷的心這才靜了下來。


 


“蘇荷,你願意舍棄這一切嗎?”過了許久,程意之忽然問道。


 


蘇荷一驚,她隱約猜到了什麼,S寂的心如見到火光的飛蛾般歡愉躁動起來。


 


可下一瞬,她的歡愉躁動被一盆冰水潑僵了。


 


舍棄這一切,意味著她爹爹的醫藥費會斷掉,弟弟沒法再上學,家裡人的生活來源也會斷掉,她能這樣做嗎?


 


蘇荷沒能回答得出,她猶豫了。


 


就在她猶豫的時刻,程意之落寂一笑。


 


“少爺!”蘇荷忽然心慌起來,“我,我……”


 


“我理解的。”程意之抬頭看她,眼底笑意溫存,“蘇荷,給我時間。”


 


蘇荷瞳孔微驚,而後眼眶湿潤,鄭重點頭。


 


他們四目相對,無聲傳遞著這份不宣於口的心意,卻沒發現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窺視著他們。


 


10


 


原本蘇荷還擔心,程意之本能地護著自己的行為會讓程嶸對他們起疑,可直到春節結束,程嶸都沒再提宴會那天的事。


 


節後,程嶸把程家工廠都交給程意之打理。程意之初初接手工廠,忙得是不可開交,有時候幹脆住在工廠,跟蘇荷也是三兩天才見一次。


 


不過每次這種時候,他都會收到蘇荷做的小禮物,有時候是她烤的小餅幹,有時候是她扎的花,有時候是她縫的襪子……


 


蘇荷如今的處境,對她而言,是挺不錯的。


 


許是宴會的事讓程嶸徹底煩她了,現在程嶸對她完全不理會,這倒是給了蘇荷不少空闲。


 


不過,他兩在人前依舊保持著該有的距離和禮數,有時候他們一齊參加聚會,隔著人群遙遙望上一眼,心底也是滿足的。


 


將將入夏時,程嶸讓程意之去南方羊城談生意。羊城距離錫城上千公裡,光坐火車就得兩天,程意之有些猶豫。


 


可程嶸卻說,先前程意之在得罪了犬養,導致程家的貨源銷售出了問題,若這樁生意談不成,那程家工廠怕是幹不長了。


 


程意之答應了。一方面,程家工廠事關上千工人的生計,他不能叫工人們丟了碗飯。另一方面,他也想證明,即便沒有倭人的幫助,他們一樣照樣能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。


 


隔日,程意之便收拾行囊,帶上炸胡坐上了前去南方的火車。這一次,蘇荷陪同程嶸一道,將程意之送到了火車站。


 


火車啟動時,程意之探出頭來向他們招手,蘇荷的眼淚霎時間落了出來,雙腿下意識地就要追著他而去。不知為何,她有種不好的預感,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。


 


蘇荷的預感沒錯,當晚她就被程嶸拖到地下室。


 


在程嶸的謾罵聲中,蘇荷方知,原來她跟程意之自以為藏得很好的感情,早被程嶸看在眼裡了。而程意之這次南下,正是程嶸故意將他支走的。


 


“要不是犬養先生提醒,我差點就上了你這個賤婦的當。好你個蘇荷,靠著我來到程家,打的竟然是我兒子的主意。難怪每次看到程意之,你的眼睛都在放光。”


 


程嶸罵罵咧咧地將一張報紙扔到她面前,“要不是老子花大價錢買下這些報紙,現在整個錫城的人都知道程意之給他老子戴了帽子,我程家還要不要在錫城立足了!”


 


蘇荷埋頭去看。


 


報紙上赫然刊登著的正是她在火車爆炸地跟程意之擁抱的照片,旁邊還有幾個大字,你我相擁於黑暗,矢志不渝。


 


遍體的疼痛忽然被緩解了,蘇荷握住那份報紙,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。


 


她這個舉動狠狠刺激了程嶸。


 


程嶸怒不可止,拿過皮鞭狠狠抽打蘇荷。蘇荷一身不吭,隻護住胸口那一份報紙。


 


這份溫暖足夠她用來抵擋每日的毒打,飢餓,以及深陷黑暗的恐慌。這樣懷抱著溫暖S去,也好。


 


然而,幾日後的一個深夜,一顆炮彈落在了錫城。


 


倭國朝錫城開火了,轟炸過後,城內亂作一團。天明之後,城中皆是四處逃難的百姓,而權貴之家則是以其財力換取去港城的船票。


 


一時間,去港的船票重金難求。程嶸也是花了大價錢找犬養幫忙,才找來兩張船票,明早就出發。


 


蘇荷在地下室餓了兩天,她隻感到大地在晃動,卻不知外頭發生了何事。直到二姨娘匆匆趕來,一邊扶著她出地下室一邊給她說形勢,她才知曉外頭發生了什麼。


 


“那少爺呢?”蘇荷虛弱卻焦急地問。


 


二姨娘聽笑了,嘆道:“你還真是個實心眼,他應該已經到了羊城,不過現下通訊斷了,聯系不上。”


 


正說著,大地又是一晃,二姨娘沒站穩,險些摔了一跤。她忙將一個包裹塞到蘇荷懷裡,說道:“你快些走吧,程嶸要把你送給犬養,我聽說那個犬養暴戾地很,好些個女子都S在他手上。”


 


蘇荷驚駭,無力的手掌緊緊抱住那個小小的包裹。


 


她看向程家宅子,知道這次自己是真的要走了。蘇荷鄭重地向二姨娘道謝,二姨娘卻擺手催她快走。


 


蘇荷走了幾步,轉過身遲疑地問道:“西寧姐,你不走嗎?你不是也有一個他嗎?”


 


二姨娘,名叫冷西寧。


 


除夕夜,蘇荷偷偷溜出房間跟程意之上街看煙火時,她在後門看到冷西寧將一包銀錢塞給一個男子,並叫他不要再來了。可男子不要銀錢,隻希望她能跟他一起去南方,冷西寧拒絕得十分絕情。可蘇荷看到,在那男子憤怒又失落地離開後,冷西寧捂住嘴無聲痛哭時,她眼裡的不舍和掙扎。


 


原來都是有故事的人,也都是有心的人。


 


冷西寧像是陷入沉思,繼而又醒轉過來,對著蘇荷黯然一笑:“我已經配不上他了。不走了,我認命了。”


 


蘇荷還想說什麼,可冷西寧已經轉過身去了,隻留下一句話:“蘇荷,也不一定非得是程遇之。”


 


從羊城去港城不過小半日路程,誰說程遇之不會直接去港城避難呢。她去羊城,可能會撲個空,也可能還沒走到羊城就S在半路了。


 


又一枚炮彈落下,炸開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,生命在戰火面前脆弱渺小到不值得一提。


 


可那又如何。


 


蘇荷眺望南方的天空,她要去羊城的。


 


千裡之外,有她的愛人。


 


興許能找到,也興許永遠也找不到。


 


但無論結果如何,她都心存感激。


 


11


 


這場戰火足足燒了八年,倭國籤下戰敗協議的那天,蘇荷摟著孤兒院裡的孩子們,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。


 


八年前,蘇荷衣衫褴褸地出現在羊城,被孤兒院的阿姆收留,之後她便留在孤兒院,一邊照顧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,一邊打聽程遇之的下落。


 


可戰火很快席卷羊城,她要找的人,杳無音信。


 


他興許一早就去了港城,如今他應該也有了他的妻子和孩子。


 


無妨,隻要他過得順遂便好。


 


春日午後,她坐在院子裡的秋千上,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,眼皮逐漸沉重。


 


迷離的思緒飛快回溯,最終停留在銀行被劫的那一日。


 


那日,她在驚慌失措的人群中,一眼就看到了鎮定自若的程遇之,內心很奇異地安定下來。後來,他果真見義勇為,幫著警察制服了歹徒,可是他受傷了。


 


明知程嶸忌諱她們與外男接觸,但那一刻她找了百般理由寬慰自己,去給他包扎傷口。


 


她不敢看他,甚至連說話都結結巴巴,姨太的身份讓她抬不起頭,無法直視這個比太陽還耀眼的男孩子,她不配。


 


而當他將臉湊上來,三分痞氣地笑問她要什麼名字時,她心中忽然警鈴大作,倉惶逃離。


 


後面的事,既像是老天爺跟她開的玩笑,又仿佛是一種恩賜,給她那泥潭一般的生活注入一絲鮮活的空氣,讓她在絕望之中得以嗅到一絲芬芳,讓她不想就這樣認命。


 


所以,她是感激的。


 


羊城的春溫暖舒適,蘇荷坐在秋千上漸漸睡著了,鮮紅的木棉花輕輕飛舞落下,吻過她的眉心。


 


朦朧中,她看到一個男子朝她走來。他三十出頭的模樣,腰背挺直,穿著一身新式的西裝,輕笑著她喚一聲:“蘇荷。”


 


蘇荷睜開眼,眼中映出那日思夜想的臉龐。


 


她喜悅地笑了起來,眼中包著藏不住的喜歡,還夾著幾分羞澀,一如多年前那個一見到程意之就會雙眸發光的小姑娘。


 


她歡喜地說:“少爺,你回來了。”


 


有些真相,她永遠不會知道。譬如就在她南下時,她的少爺正冒著戰火北上,最終葬身在一場炮火之中,成為史書上無名無姓的某某某。


 


(全文完)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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